《于胥斯原：乡族、风水与地方影象》，陈进国著，中信出书团体丨见地城邦，2024年9月版，988页，158.00元
哲学命题与风水的秘密交错
“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这一经典哲学命题，如同深邃的头脑迷宫，引导着差别期间、差别境遇的人们对自我举行深刻审阅。当我们实验将这一命题置于更为弘大与多元的配景之下，从个体生命的微观层面拓展至乡村、族群以致国家的宏观范畴，同时分身时间维度上汗青的演进与空间维度中社会的多元变量时，风水这一独特元素便寂静浮现。
古代朝廷设有钦天监，其职能为观察天象，推算节气，订定历法；也有李淳风、袁天罡、赖布衣、刘伯温等国师传奇在民间传播。风水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极具特色的构成部门，在今世中国社会出现出一种颇为奇异的存在状态。它宛如秘密的幽灵，一方面，主流代价观并未对其予以正面的肯定与宣扬。在当代科学占据主导职位的知识体系中，风水所蕴含的诸多观念与方法，因其缺乏直接的科学验证，难以在正统的学术与社会认知框架中得到正当的驻足之地。另一方面，风水却又犹如氛围一样平常，寂静渗出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在人们的一样平常生存、文化传统以及社会生理层面留下了难以消逝的印记。无论是在古老城镇的修建结构中，照旧在墟落丧葬仪式的细节里，抑或是在民间关于家属兴衰、个人运气的种种传说中，都能发现风水观念的蛛丝马迹。
所谓山水孕灵异，在中国这片被誉为神州的广袤地皮上，散布着浩繁与风水精密相干的经典案例。四川阆中风水古城，听说古城的选址奇妙地融合了山势与水流，形成了一种被以为可以或许汇聚天地灵气、保佑一方安全的格局。新疆特克斯八卦城，以八卦理论为底子举行规划建立，都会的门路、修建结构宛如一幅生动的八卦图，彰显着古人对风水理念的大胆实践与独特解释。山西闻喜裴柏村，被誉为“中华宰相村”，其家属的郁勃被部门人以为与九凤向阳的风水格局有关。村里的地形地貌、山川走向以及家属坟场的选址等，都成为人们探究风水与家属运气关系的紧张依据。
然而，倘若我们仅仅停顿在对这些风水事象的外貌观察与履历认知上，而缺乏深入的学理性思索，那么再多的案例也不外是满意了人们对秘密事物的好奇心，强化了玄学意义上的头脑定式。这种浅尝辄止的认知方式，不但无法真正明白风水的本质与内在，更难以将传统风水研究引入符合新期间需求的轨道之中，使其转化为可以或许推动社会发展、具有客观一定性与广泛代价的知识体系。
《于胥斯原》：风水研究的里程碑作品
那么，怎样才气将风水研究引入今世学术语境之中呢？只管欧洲的高延（Jan Jakob Maria de Groot）（[荷]高延：《中国的宗教体系及其古代情势、变迁、汗青及近况》，芮传明等译，花城出书社，2018年）、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英]莫里斯·弗里德曼：《中国东南的宗族构造》，刘晓春译，上海人民出书社，2000年），王斯福（Stephan Feuchtwang）（Stephan Feuchtwang，An Anthropological Analysis of Chinese Geomancy， Bangkok: White Lotus Press， 2002），日本的渡边欣雄（[日]渡边欣雄：《风水的社会人类学：中国及其周边的比力》，刘正爱、周星译，南天书局，2022年）等为代表的国内外学者已经在这一范畴的差别层面作出诸多的实验，但是，学界仍旧缺乏一部具有科际整合式的作品从风水的语言来完备表明地方社会的发展过程。陈进国传授的《于胥斯原：乡族、风水与地方影象》（中信出书社，2024年；以下简称《于胥斯原》）以其百万字的鸿篇巨制，对此做出广泛而深刻的反响。它历经多次修订与美满，最初可追溯至作者在厦门大学的博士论文《事生事死：风水与福建社会文化变迁》（2002年），而后又以《信奉、仪式与乡土社会：风水的汗青人类学探索》（中国社会科学出书社，2005年）的情势出现，终极演变为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于胥斯原》。此次增订，改删内容凌驾原著一半，可见作者对学术字斟句酌的态度。只管作者在增订版阐明中谦善地提及书中大概存在“不明智的繁琐和不通透的表述”，但稍有学术洞察力的读者都能深切感受到这部百科全书般的作品所蕴含的深厚学术代价与对学界的杰出贡献。
在篇章布局上，是书分上下两篇。上篇题为 “风水信奉与乡族社会的文化统合”，将研究的眼光聚焦于人的天下，深入探究乡族社会中风水信奉与文化之间的精密接洽。作者奇妙地运用记载着家属的繁衍迁移轨迹的族谱档案，联合大量考古质料与实地的旷野观察，经心拼集汗青遗留于实际中的贵重碎片，追溯了北方士民南迁的壮阔汗青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具体论述了风水如安在北方士民融入南边地区的过程中，成为构建中原文化丧葬印记的紧张气力。作者通过严谨的考据与分析推断出，最迟至南朝时期，福建沿海各地域根本被纳入了同一的 “实际的中国” 和 “文明的中国” 的制度体系（25页）。这一结论不但为风水研究提供了紧张的汗青坐标，也为我们明白中国古代文化在南边的流传与融合提供了新的视角。进而，作者进一步深入发掘风水在乡族社会中的详细影响。通过对地方上丰富多样的风水场景及其传说的形成举行过细分析，诸如祖墓、祠堂以致乡村、门路、桥梁、风水林、文笔塔、石敢当等详细事物，作者将这些看似平凡的事物视为相识家属文化、地方水利、地区文运等诸多方面的紧张前言。以此，作者全面观察了风水之于家属运气、地区社会兴衰的社会汗青效应，展现了风水信奉在乡族社会文化统合过程中所饰演的关键脚色。
下篇则以“风水信奉与地区社会的民风影象”为主题，从空间的独特视角出发，睁开对风水信奉更为广泛而深入的研究。作者体系地探究了风水宗派在差别地区的流布环境，犹如绘制一幅细致的文化舆图，显现了风水文化在南边社会的多元流传路径与地区特色。同时，对风水术数的流传渠道举行了过细梳理，从安镇符咒、寺庙抽签、扶乩降卜到通书等，这些看似秘密的术数流传方式，现实上反映了风水文化在民间的广泛流传与深入影响。别的，作者还深入研究了祭奠中的竖造、丧葬仪轨等详细仪式，以及先人崇敬中的丧葬怀念物所蕴含的风水象征意义。通过对这些详细而微的地区文化征象的综合观察，作者生动地刻画了风水在详细的地区社会所形成的丰富文化影象与多样社会实践，为我们出现了一个布满生气与活力的风水文化生态体系。
在行文叙述中，作者显现出了杰出的学术洞察力与创新头脑，赋予风水以丰富多样的认知观念与应对界限。风水不再仅仅是一种古老的堪舆之术，而是被作者视为文化基因，深深嵌入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之中，影响着人们的头脑方式与举动风俗；是精力暗码，蕴含着古人对天然、宇宙和人生的深刻明白与独特感悟；是汗青心性，反映了差别汗青时期人们的团体生理与代价取向；是生存计谋，在特定的汗青与社会情况下，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应对生存挑衅、寻求优美生存的方式；是文化战略，在地区文化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发挥着凝结民气、传承文化、塑造地方特色的紧张作用。
由种种风水意象所构成的风水社会，如同一个众多的多维想象空间，席卷了天地人神鬼等诸多元素。在这个空间中，“术数与礼义”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潜移默化地融入平凡大众的团体意识和文化生理当中（365页）。书中所提及的种种案例与分析，无不生动地显现了风水文化在民间社会的深厚根基与广泛影响，让读者深刻感受到风水文化与大众生存之间的精密接洽。
在《于胥斯原》中，作者提到：“风水，实在为地方士绅或精英的文化生产和身份提拔、运气把控，提供了一套精准高效的举措计谋和蔼巧方便的话语体系。”（313页）以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理念为例，在古代社会，假如某个地方多年科举不第，百姓每每会依据风水观念建言县府接纳诸如重修风水文脉、构筑文峰塔或迁府学等办法。汗青上范仲淹舍宅建学的韵事，不但表现了个人的高尚品行与教诲情怀，从风水文化的角度来看，也反映了其时人们对风水与文化教诲之间关系的一种广泛认知（郭俊良：《文峰塔研究：基于科举、风水与宗教文化的观察》，花木兰文化奇迹有限公司，2023年，16-18页）。而在当代社会，当我们面临 “寒门难出贵子”的大讨论时，只管风水观念在这一语境下好像显得有些不适时宜，但通过古今对比，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风水观念在差别期间配景下的变迁与影响。很难想象在今世社会，假如某个市县恒久没有门生考上清华北大，会有人以风水名义要求当局举行市政建立来改善地域文化水准（川大周鼎老师语）。即便有如许的发起，也大概率不会被社会所认可。这种对比，不但反映了期间的进步与人们观念的变化，也引发了我们对风水文化在当代社会中脚色与职位的深入思索。
风水征象背后的社会张力与思索
2018年成都连降暴雨期间，有热心市民给市长留言，哀求将考古发掘到的石犀搬回原位。这一妙闻，如同一个微观的社会切片，深刻地反映出社会中存在的诸多抵牾与张力。石犀，这一在《华阳国志》《蜀王本纪》等汗青文籍中有纪录的古老文物，承载着丰富的汗青文化信息与民间传说。在当代社会的配景下，它成为了传统意识与科学话语碰撞的核心。市民基于对汗青传说和风水观念的认知，以为石犀的位置变更大概与当下的暴雨灾难存在某种关联，从而提出将其搬回原位的哀求。然而，市文广新局工作职员从科学的角度出发，正面复兴该说法缺乏科学论断和究竟依据。这一变乱不但引发了成都市民的广泛关注，刷爆了朋侪圈，还得到了媒体的报道，成为一个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公共变乱。
在这一变乱的背后，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汗青纪录、考古发掘、当代展览以及当下社会题目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汗青纪录为我们提供了关于石犀的古老影象与文化脉络，考古发掘使石犀这一汗青文物重见天日，当代展览则将石犀作为汗青文化的见证展示给公众。而当下的暴雨题目，成为了触发市民诉求与官方回应的导火索。市民的诉求表现了传统意识在当代社会中的连续与表达，他们试图从古老的文化传统中探求办理实际题目的方法。而官方基于科学理性的回应，则代表了当代社会的主流认知方式。这种传统意识与科学话语之间的辩论与张力，呼应着开篇所提及的人生终极命题——“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它引发我们思索，在当代社会的发展历程中，应该怎样妥善处置惩罚传统文化与当代观念之间的关系，如安在寻求社会进步的同时保持对汗青文化的敬畏与传承，从而更好地答复关于自我认知与社会发展的根天性题目。
诚然，作者继续了中国社会经济史学的“傅衣凌学派”的理论与方法，从“文化·社会·人”三维关系的弘大汗青视角出发，将风水知识-实践视为以福建为代表的南边乡土社会独特的文化体系和大众紧张的生存方式。通过这种全方位、多条理的研究视角，作者不但显现了长时段社会布局变迁的弘大画卷，让我们看到风水文化如安在汗青的长河中与社会布局相互影响、相互塑造；也出现了中时段家属运气升降的精致过程，展现了风水观念在家属传承与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与意义；还刻画了短时段个案生存场景的生动细节，使我们可以或许逼真感受到风水文化在平凡大众一样平常生存中的详细表现。这种长、中、短时段相联合的研究方式，使得这本书的学术含金量极为深厚，为风水研究以致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提供了丰富而翔实的资料与深刻而独到的看法。
在对风水举行深入研究的过程中，作者一方面肯定了风水在传统社会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风水作为一种充斥着想象力的文化方式，在肯定水平上满意了传统社会人们对于人与地皮之间生存张力的调适需求，缓解了人们在面临存亡这一永恒命题时的生理压力，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生理上的均衡与慰藉。另一方面，作者也对风水举行了深刻而客观的批驳。作者以为：“所谓‘风水气力’……终究不是一种富有逾越性或纯粹理性化的精力气力，最多只是一种有条件性的、小群体性的‘精力激素’……终究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广泛的精力自发，大概是一种布衣化的建立性气力。”（748页）更进一步，作者指出：“所谓‘风水动力’更是一种‘内卷化’的文化气力，根本无法逾越传统的宗法或乡族构造资源之生存逻辑、内生性秩序自己，那些内嵌于地区社会汗青之中的工具理性、代价理性经常走向变形、扭曲、失序的状态，不能成为涵育责任伦理或信心伦理的‘造就基’。”（748页）
要看到的是，作者对于风水的品评并不是在迷信话语的阴霾下举行的。作者深刻地展现了近当代西方观念、无神论，特殊是基督教传教士对于风水的“迷信”化批驳与官方和知识精英之间相互形成“话语共谋”，从而影响中国宗教及地区信奉的现今世运气，加剧了中国文化生态的连续失衡（第759页）。
在今世中国，只管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但风水依然暗流涌动，其背后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作者敏锐地指出，风水在今世社会的连续存在，现实上根源于社会布局的不公道之处、社会抵牾的连续性存在以及社会活动的困难重重。“在急剧变迁的今世中国，至今尚未真正松弛的城乡户籍隔绝制度，尚未完全实行的农村社会保障制度，以及权利下沉后的下层政权因无法顺应社会布局变迁而变相地对墟落的单向剥夺，不但使得各阶级的实质性活动仍旧相称困难，也在保持社会稳固的条件下加剧了广大墟落的相对贫苦。……‘讲（做、养）风水’吊诡地酿成一种隐性反抗社会制度的文化‘助缘’，乃至变本加厉地成为敏捷改变生存情况并进步生存质量、传承祖宗香火（生男丁）的一种可悲而又可气的想象方式，人们并不会因主流意识形态反‘封建迷信’的活动而自动放弃它。”（749页）这一征象深刻地反映了社会实际与文化观念之间的复杂关系，也提示我们在办理社会题目时，不能仅仅从意识形态、科学理性层面入手，而必要深入关注社会布局的调解与优化，关照活生生的公民的生存质量及其情绪诉求。
以开放态度探寻办理之道
可以说，风水只管不是“弱者的武器”（[美]斯科特：《弱者的武器》，郑广怀等译，译林出书社，2011年），但其出现了地方社会在“大一统”头脑规训下的反抗与调适，在边沿地带与灰色空间中，无法完全抹杀其存在代价。面临风水这一复杂而多元的文化征象，作者在书中提出了极具建立性的观点。“办理题目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应该像历代王朝一样，为地区崇敬留下一些具有正当性的空间或重新举行代价判定，而在于怎样调适自身的布局性抵牾，不再试图以软性的意识形态或刚性的权利情势，继承用救世主或真理持有者的得意心态改造地区社会，而是给予地区社会一个正当而开放的博弈以致对话、互助的时机。”（749-750页）这意味着要冲破以往单向度的改造模式，构建一种同等、互动的沟通机制。当局、学界与社会大众应站在同等的态度上，共同探究地区社会可连续发展的路径。在这个过程中，充实恭敬地区社会的文化传统与大众意愿，将风水文化等传统元素视为地区发展的紧张资源而非拦阻。
2024年，张仲思（Tristan Brown）博士的新书Laws of the Land: Fengshui and the State in Qing Dynasty China（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23）得到“费正清奖”。这部作品聚焦于风水与法律的互动，借以反思风水在中国的法律运作和知识体系中所饰演的脚色。两部关于风水的重量级作品的先后出书，仿佛为我们揭开了东方文化的秘密帷幕。
在今世社会，随着环球化历程的加快和多元文化的相互碰撞，我们正面对着亘古未有的文化挑衅与机会。韩国、日本、越南等汉字文化圈国家与地域愈发器重汉学、汉方等古老东方的头脑文化资源，乃至寻求将其逐一列为非遗，举行充实的文化再生产与科幻再创造的境况之下，风水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门，其在今世社会的运气不但仅关乎这一文化自身的传承与发展，更涉及我们怎样构建一个多元、包涵、调和的当代社会文化新生态。
总之，《于胥斯原》通过对风水文化的深入研究，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重新熟悉自我、社会与传统文化关系的大门。它促使我们在今世社会的语境下，重新审阅传统文化的代价与意义，思索如安在当代科学与理性的框架下，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在答复“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这一永恒哲学命题的过程中，我们不但要从个体的角度出发，探寻自我的身份认同与人生方向，更要从社会与文化的层面，思索人类的汗青传承与将来发展。
